1958年冬夜,合肥火车站的候车室灯光昏黄,几名来晚的干部一边哈着白气,一边核对次日的行程。此时,年近五十的李葆华刚结束在皖北的调研,他裹着厚呢大衣站在窗口前,看着检票口方向熙熙攘攘的人群,不自觉地想起父亲李大钊当年在北大图书馆的身影。那晚,他第一次听见身后有人喊“李青天”。喊声不高,却透着调侃。这声招呼来自一位身材高挑、神情爽朗的女同志——水静。两人均未料到,短短一句玩笑,竟为数十年的深交埋下伏笔。
水静之所以出现在车站,是因为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突然收到中央电话,急调北京。作为机要秘书兼夫人,她得先为丈夫买到一张迟到的卧铺票。排队时,她看见不远处的李葆华,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副细框近视眼镜。光线在镜片上反射出一条细亮的边,像昔日北京琉璃厂的窗棂,让人无法忽视这位斯文的革命家。她忍不住对旁边的铁路干部小声说:“他可不像省里的大官,更像教书先生。”
不久后,国家进入三年经济困难期。1960年春,华东局在南京召开紧急会议,重点讨论粮食调拨与灾荒救济。会前的简短寒暄里,水静再次碰到李葆华。见面才几分钟,水静便发现他随身只有一只旧帆布挎包,里面除了一本《资本论》第二卷便无其他。与那些携带秘书、警卫的高级干部相比,他俨然身处普通科员的行列。水静边倒茶边感叹:“安徽的父母官竟这般简朴,怪不得老乡喊他李青天。”李葆华闻言,只轻轻摆手:“吃紧的日子,我若讲究,怎么向灾区的群众开口?”言辞质朴,却胜过夸夸其谈。
会议期间,李葆华详细汇报了皖北、皖西旱情。为了这一份数据,他早在春节前就晕车颠船,跑遍寿县、阜阳、毫州,甚至深夜还要点着油灯翻阅县档案。与会同志敬佩之余,也担心他身体吃不消。傅作义当时任水利部部长,略带玩笑地劝道:“李兄,治水也得治身,咱们老骨头可经不起连轴转。”李葆华只是笑:“老傅,你我身上多少还流着北方寒风哄出来的硬气,扛得住。”话虽轻松,眉宇间却掩不住倦意。
1962年1月,中央决定调整部分省市主要负责同志。李葆华由水利部副部长调任华东局第三书记,兼安徽省委第一书记,年仅五十三岁。履新后,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搬进新公馆,而是从合肥坐慢车赶到凤阳小岗,查看春耕墒情。两天两夜换了三次车、走了十几里泥路,同行人员都喊累,他却精神抖擞。返城途中,他又顺道去安徽医学院看望因营养不良住院的学生,送去一袋红薯干。那袋红薯干后来被学生们锁在宣传橱窗,写着“李书记的心”。有意思的是,此举还意外引来其他高校学生的热议,一时间“朴素书记”成了校园谈资。
紧接着,是华东局在上海的半年例会。为增进沟通,大会结束当天,组织者安排在永安大楼顶层设宴,席间烟火气浓重,推杯换盏之声不绝。桌上坐的是各省书记和家属,气氛却不像官场,更像老友会。那夜,无人计较座次,连杨尚奎也只穿一件深色中山装。众人寒暄几句后,话题不知怎的拐到酒量上。李葆华向水静扬杯:“上回车站你喊我李青天,这杯就当回敬。”水静毫不示弱:“书记真要敬,咱就干脆比试。”一句放话,点燃了全场的兴致。
酒过三巡,李葆华脸颊已呈桃红,语速仍沉稳。与会者原本以为水静会先撑不住,毕竟她身形窈窕,看着不占酒量优势。然而事实偏偏相反。李葆华第四杯下肚后,眼角红丝初显,举杯动作放缓。旁边的傅作义悄声说:“葆华再拼就悬了。”另一边的杨尚奎却半真半假地扬声:“咱一向服从中央,今儿就服从夫人,停!”众人哄堂大笑。
不料掌声落定,李葆华仍和水静再碰一杯。那是浓度不低的绍兴花雕,入口绵,后劲猛。水静饮罢不过轻轻摇头,李葆华却觉脚底发虚。杨尚奎见状立即拉起他的手:“老李,火车点快到了,再不走你就要‘留守’上海了!”几位工作人员赶忙搀扶他离席。李葆华扭头,还不忘朝桌边举杯示意:“诸位,同饮同醉,改日安徽再叙!”
谁也没想到,就在上海至合肥的夜车上,这位粗看文弱的第三书记竟闹了大笑话。列车开动不到半小时,他倚在包厢门口,苦着脸向秘书打手势:“水拿来。”水袋递到嘴边,他先呷一口随即全吐。那夜,他吐掉的不仅仅是酒,还有几块在宴会上被热情同事硬夹的红烧肉。整列车厢闻者唏嘘,看护他的警卫小声转述:“咱书记连站都站不稳,还在念叨‘可把我害惨了’。”
这句“害惨了”第二天便成为会议花絮,被与会者私下传唱。水静事后得知,哭笑不得:“书记,我敬您是长官可不是要灌您,是您自愿举杯的呀!”李葆华摆手:“算我轻敌。”
1964年春,安徽遭遇特大水灾,巢湖、淮河流域水位快速上涨。李葆华冒雨奔赴堤坝前线,脚穿解放胶鞋,头戴草帽,同民工们一起加固河堤。事实上,他前夜刚刚做完阑尾炎手术,但手术切口还未拆线,医生极力反对他出差。得知病况的杨尚奎专程打电话劝阻,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喘息声:“我若不去,群众心里没底。”
同年秋,李葆华力排众议,推动恢复皖南山区茶园,倡导“人种山管”政策,减轻林地乱砍。有人质疑:灾后不先抓粮而抓茶是否本末倒置?他阐释道:“粮食靠平原,茶叶靠山区,两路并行,谁都不能丢。”此举为后来的茶业出口奠定了基础,几年后省财政收入因此增加数千万。许多当年参加调研的年轻干部回忆,在山路里走到深夜是常事,领导只带一包炒蚕豆,一路分给大家充饥,“书记分到自己手里时常常只剩几粒,却仍笑着说有盐味,多香。”
1971年,九届二中全会后,中央对各地领导班子再度调整。李葆华被任命为中国人民银行党委书记、副行长。刚上任,他就召集行长办公会议,提出“货币发行由农忙节奏倒推,别让农民卖粮却拿不到现金”的思路。会上,他仍穿那件旧灰色中山装。一位副行长私下打趣:“李行长是不是没换行头?”李葆华回答:“银行是服务人民,不是顶礼排场。”一句话说得众人哑然。
1976年清明前夕,中央机关老附中宿舍里灯光微弱。窗外杨树枝叶翻飞,仿佛为这座城市写下不吉的序曲。那一年,全国很多干部经历了巨大的情感震荡。杨尚奎因病在南昌去世,享年六十四岁。讣告送到北京时,李葆华刚结束国务院金融小组例会,深夜独坐办公室,久久无言。他让秘书把门关上,然后缓慢写下一行字:“尚奎同志,一路走好。”墨迹刚干,台历翻到4月,他抬手捂了捂胸口,似在压着突兀的疼痛。
四年后,1980年秋,人民银行在南昌召开全国系统工作会议。李葆华已升任行长,头发花白,声音较往日更低沉。水静从报纸上得知他要来,立即托朋友递了张小条子:“兄长若有空,请到家中喝茶。”李葆华看后,点笔回批“准时拜访”。果然会期第三晚,他与夫人赵慕愚准点到访。厅堂里没有繁冗礼节,水静捧出一壶新采庐山云雾,三个人围桌而坐。李葆华轻抿一口,微笑:“茶香似故人。”屋里安静了十多秒——那是属于故友的默契。
谈及杨尚奎,谁也没哽咽,反倒都轻声说笑。水静半开玩笑提起当年的拼酒:“行长如今还敢和我拼吗?”李葆华抬手虚晃:“贤妹,往事到此为止,再拼我可真要‘害惨’。”众人一笑,杯中茶水却因灯光而泛出深色涟漪。
告别那天,雨后晚风吹起弄堂的槐花香,李葆华站在门口,略弯身子握住水静手腕:“保重。”两人四目相对,并无太多言语,几乎同时松手。汽车拐出巷口,轮胎溅起积水,镜中倒影晃动,像极了年少时在北平积雪路面留下的车辙。
此后十年,两人频繁通信。信里多是家常:天气、粮食、银行发行的新版纸币,也偶尔提到当年华东局会议后的醉态:“那一跤,险些跌坏了我这条老命。”水静复信说:“若真跌坏,淮河大堤哪能守得住?酒杯虽小,竟牵出很多因果。”李葆华读后摇头失笑,提笔批注:“酒可误事,但没误情。”
1994年2月,李葆华因病在北京逝世,享年八十五岁。讣告传到南昌,水静坐在老木椅上,沉默许久。窗外斜阳照着院里梅枝,她抬起头,像是对着空气轻声说:“书记,一路顺风。”那年,她已七十六岁,仍保存着一只旧搪瓷杯,杯底写着“上海会议留念,一九六二”。白瓷因岁月变得暗黄,杯身略有磕碰,却不曾被扔掉。杯子的存在,见证了往昔起伏,也铭刻了一个时代干部间最质朴的友谊。
对于后人而言,“李青天”不过一个随口的外号,“害惨了”听起来只是一句酒后自嘲。但在那些真切经历过三年困难、洪水、经济重建的人眼里,它们是沉甸甸的符号,链接着北漂烈士之子与革命干部后代的情谊,映照出新中国草创年代的坦荡、朴实与担当。李葆华曾说,自己这一生,没有什么豪言壮语,只有“做点该做的事”。正因为这样,酒局上的玩笑才尤显珍贵——笑声背后,是一个人始终如一的信念:不管职务高低,都要先把自己摆进普通群众的位置上。
余音未歇:一场酒局折射的时代情怀寿阳河畔,至今仍流传着1970年代安徽李书记下乡的趣闻。坊间说他夜宿农舍,临睡前与水静来往的信件摊在油灯下阅读,那些纸页有汗水印迹,也沾了稻草味。李葆华常把信折好放进枕头边,次日再启程去巡堤或者入户访贫。若有人问“书记,您为何对一个省委夫人如此看重?”他总半开玩笑答:“她敬我一杯酒,我得还她一份踏实。”这话乍听像打趣,细想却不难发现,他把同事间的互信看得比头衔更重。
1983年,金融体制改革酝酿,李葆华率队赴上海、广州、深圳考察。那时南方沿海城市正悄悄按经济特区的思路试水,外汇管理、信贷松绑等新事物层出不穷。出发前夜,他给水静写了封信——信里没有宏大叙述,只一句:“若要改制,先要摸清百姓从钱袋到米袋的距离。”次年,人民银行制定差别化贷款细则,明确县、乡信用社优先扶持春耕周转,某种意义上印证了他的理论。水静回信:“看似一句浅话,却要靠很多杠杆和数据来撑;幸好您还爱跑田埂。”
后来,有年轻记者采访水静,问她最钦佩李葆华哪一点。她翻开一本旧影集,指着旅途中随拍的照片:“他喝醉也好,摔倒也罢,从不掩饰自己的短板。可等转身投入工作,绝对是个呕心沥血的人,这种反差让他像一面镜子,照见我们自己是否也能做到言行一致。”记者把这段回答写进稿件,标题叫《做官先做人:李葆华的另一面》。稿件版面不大,却收到不少读者来信。有人说“我父亲那辈人都还记得他带回的红薯干”,也有人感慨“干部该多学他‘三不’作风”。
1991年夏末,北京厂甸旧书摊出现一本泛黄的《李大钊文集》,扉页空白处可见李葆华的淡蓝色钢笔字:“不负先烈,不欺来者。”摊主告知,这是生前委托人转让的旧物。消息传到南昌,水静马上托人买下。她给卖家留话:“这是老友的家信,理应回到熟悉它的人手里。”书寄到南昌时,内页已被翻得有卷角,夹着一张汇款单——李葆华曾寄钱给北大图书馆,写明“购置俄文版《资本论》片段”。那一刻,水静恍然明白:他不善言辞,却始终用行动续写父辈的精神血脉。
或许,李葆华与水静喝酒,不过是一段波澜壮阔历史中的微小浪花;然而正是这微小的浪花,折射出彼时干部与群众、个人与时代的交互方式。时代不断更迭,口音、服饰、官职都会变化,惟有质朴诚恳之心最为长久。李葆华用一生诠释了“先做人再做官”,而那句“可把我害惨了”则像一枚解压阀,提醒后来者:再高的位子,也别忘了在酒杯旁露出人性的温暖与坦诚。
